意思-“时时刻刻都和颜悦色,不见得是好医生”-专访 林浩教授

原标题:“时时刻刻都和颜悦色,不见得是好医生”丨专访 林浩教授

写在前面

记录片《仁医》第三集的开头是林浩教授在陪儿子踢球的中途,被医院紧急召回为一位急诊病人手术。在这次采访开始之前,我特意问他:“现在还陪儿子踢球吗?”他回答:“不踢了。一来我更没时间了;二来儿子现在大了,我的体力已经跟不上他的对抗和速度了。”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但在他的笑容中,我看到了为人父的遗憾。有些事儿一旦错过,就永远错过了,比如:孩子的成长。

林教授亲切、热情。采访前就邀请我们去看港珠澳大桥;他爱笑、健谈,让人没有距离感。对我而言,他是一位绝对好的受访者。

他想的很深刻,觉得无时无刻的和颜悦色不见得是好医生;他说的很简单,对医者仁心“仁”的理解,就是“对别人好”;他很直接, 说不是开个自媒体号,念一段文字就叫科普;但也很感性,谈及遗憾之处,不会掩饰自己的脆弱……

采访:金井子

编辑:任晓丹

校对:金永美

本期访谈嘉宾:

广东省中医院珠海医院 林浩教授

Q1

有数据显示:我国每12秒就有一人发生脑卒中,每21秒就有一人死于脑卒中。对于这种常见的突发疾病,您觉得老百姓对它的了解程度够吗?

A1:从临床工作实践来讲,我觉得了解的还是不够。有几个方面: 第一个是“卒中”这个病名,虽然是跟国际接轨,但在老百姓认知里还是更熟悉“中风”这个病名。所以我认为,我们现在的很多科普、宣教,如果用“卒中“这个词,很多老百姓对应不到“中风”这件事情。

第二个是卒中与胸痛或其他创伤相比,最大的区别是”阴性症状“——讲不了话,或者手脚动不了。大部分老百姓,即使刷抖音或视频号看过类似科普,但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反而意识不到。我自己家有两个亲戚曾经得过心梗,他们描述当时就是大汗淋漓、有濒死感。但当时他突然想起来,以前有人告诉他,要马上含硝酸甘油,然后去医院。而大量卒中病人选择的,则是在家等待,想看看会不会过半个小时就好起来。这限制了我们老百姓及时就医,获得更好医疗的机会。

第三个是在现有条件下,其实不同单位、不同医疗机构之间,对于卒中的急诊救治流程并不完善。当然在国家卫健委、脑防委的卒中中心建设推动下,最近几年已经有了很大改观。所以我个人觉得,我们的卒中急救正在努力改善,但还不尽人意。

Q2

根据您的经验,中西医结合治疗脑血管疾病的理念有什么作用?

A2:从患者角度看,在以“改善人类最终健康”为愿景的现代化中医院里,患者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比方说我从事的神经介入,各种各样的血管手术,我们能把它处理好。但在处理完血管手术后,还有一些遗留的,对健康有困扰的问题。 有时候现代医学可能在处置上,有比较乏力的时候。但换到中医的辨证思路上,就会觉得这个问题并不是很难处理,或者我们有一些相对有效的手段能把它处理好。所以对于病人来讲,中西医结合的时候,他们感受会更好,康复速度可能会比单纯只用中医或者西医的现代医学要更快。

Q3

中医讲究的辨证论治,和西医的循证医学相比,区别在哪里?二者是否矛盾?

A3:我觉得从大原则上讲,两者并不矛盾。两者最终的目标,都是针对眼前的患者,把整个医疗体系之内,相对有经验和成型的治疗模式拿出来,为他治疗。理论上来讲,这种已经相对成型和规范的治疗模式,对于大多数病人应该是非常有效的。

循证医学有自己的一套体系去积累循证证据,中医的辨证论治也有中医学的一套体系来告诉病人,从中医学的角度上来讲,套用什么样的治疗模式可能会更好。

对于中医学, 我个人粗浅的体会是,中医学的辨证论治最难是,受限于以前的时代,它没办法像循证医学一样,给出更多可以量化和标准化的标准。这给我们学中医或者辨证论治的时候,带来比较大挑战。比如古籍上讲“舌质红,苔黄腻“可以这样去处理,但是舌质红和苔黄腻怎么去界定呢? 没有图、没有颜色,100个人心中有100个哈姆雷特,100个人心中也许有100个红。这就是在实践过程中,辩证论治相比循证医学更加难掌握的一点,但我们的总体目标是一致的。

Q4

您怎么看待现在检查、处方越来越多,越开越长的问题呢?

A4:检查和处方这两个是不同的,要分开来说。首先检查单越开越多,我觉得是很难避免的事情。因为随着现在影像手段、检查手段的精进,从理论上来讲,我们真的是有机会,把很多相对以后会造成医疗困扰的问题,提前发现出来。 但前提是在于,第一,最佳的状态是患者自己提出需求;第二个是即使患者不提需求,医疗工作者是要给出相对充分的理由和建议,而不是医生眼都没看病人一眼,就说你去做这5个检查吧。

至于处方,我倒不觉得现在处方越来越长了。首先站在国家政策层面,总体上是在通过各种各样的管理手段,来控制处方量。而且,我们大部分同行也会考量病人的总体状况。

Q5

叙事医学的创始人丽塔·卡伦把“救死扶伤”转变为“理解、回应他人痛苦”,这句话您认同吗?

A5:部分认同。比如我觉得“救死”,几乎没办法认同,因为我觉得“救死”,其实转化成叙事医学难度很大。因为病人这时候往往比较危重,甚至很多站在脑病科和神经科的角度,他已经失去意识了,或者说已经没有这个过程的记忆了,那就很难。然后另外一个是医疗决定和医疗处置,相对在很快速的状态下,这个过程也很难。但是如果是一些择期的手术,或者像一个未破裂的动脉瘤,我们知道长远下去,它一定会造成不良的医疗后果或者结局,但是现时现刻,病人其实没有任何不适的情况下,就很考验沟通。在患者对类似疾病的理解过程当中,叙事医学的存在,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对于患者来讲这容易理解,但对医生来讲也很重要。因为医生只有站在这个角度上,才会真正的去理解患者在担心什么,这样你沟通的出发点、站位和最原始驱动的思路都会不一样。

我举两个小的例子。一个是我当年在宣武的时候,某位国内著名的开刀教授自己得了三叉神经痛,他当着我们所有病人的面分享了他自己的心得,他自己知道整个北京谁做这个手术做的好,但还是纠结要去找谁做。 你会发现当一个知名医学教授转换成普通病人,他面临的情况和其他人是一样的。

另外一个是,我今天带了一本对我行医生涯很有帮助的书,它就是本叙事医学,是一个退休的神经外科医生写的,他是以医生视角写的,是本很有意思的小说,但是里面掺杂了非常多的东西。 这本书我是2006年,拿到医生真正独立执业资格证的第二年看的,到目前为止可能看过4~5遍了,每次看都还是有感受。也让我个人更深刻的理解,当我们去跟患者沟通这些医疗处置的时候,我们的原始内驱力和出发点到底在哪里。

Q6

医学是一门不确定的科学,是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性。在治疗过程中,有时即使我们做了最大努力,结果可能依然不尽人意。您有这样的经历吗?

A6:这种经历肯定有。而且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这样的情况。我最近一次遗憾给我带来的心理创伤,坦白讲到现在还没好。

大概在半年前,我们做了一个急诊取栓的患者,脑部的情况处理得非常好,患者第二天就完全恢复到正常,跟手术前一模一样,这其实是最好的状态。但这个患者的肺部是有问题的,他的肺部是一个间质性的改变,以前肺也不太好,但在没有经历这次打击之前,处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但这次打击之后,这个稳态被打破了,肺部的情况就开始快速恶化, 后来我们呼吸科和ICU的同事费尽了心力。在会诊层面,甚至已经把整个珠海和整个广东最好的专家请来了,患者家里孩子也很孝顺。但是我们依然没有办法逆转这个过程,最后他还是离我们而去了。

为什么我不想说这个例子,是因为上个星期,我帮一个朋友的爸爸约了做胃肠镜,因为他胃里面发现有息肉,要做胃肠镜摘除。他爸爸进胃镜室之前写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我的银行卡密码是什么,家里保险柜的密码是什么……”, 我太太当时用相对调侃的语气跟我说:“你看谁谁的老爸,做个胃镜这么紧张,好像一去不回了”。结果她说完我就哭了,我太太特别震惊的看着我,说你干嘛?我说,我刚刚讲的这个病人,从普通病房转去ICU之前,也写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纸。我当时安慰老爷子说,应该没事的,你去到那里有最好的医疗支持,不用这么紧张。老爷子当时跟我说:“我的感觉很不好”。这件事对我的创伤还是很大的。

Q7

面对患者和家属,您有没有摸索出自己的沟通技巧?

A7:对于一些有时间充分沟通的择期手术,不太存在对医生或者医疗组很大的不信任,如果不信任,他完全可以选择不做。他既然同意你的处置方案,但又反反复复去纠结的,往往还有其他原因。

如果我去做沟通,碰见特别难下决定的家属,我一般会做两个比喻。如果是急诊病人,我一般会这么说:“如果现在躺在这个急诊抢救床上的病人,是我的舅舅或者姑姑,我作为一个有医疗背景,干这个行当的亲戚,我会跟我的表哥、表姐说,这个手术咱做还是不做,或者某个医疗决策我们处不处理”,这样就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让家属知道我们的决心和方向在哪里,但是也不会给他很大的压力。

如果择期手术,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去沟通,我的角色会退的更远。我一般会说,你把我当成你家对门的邻居,我是学医的,你现在正好遇到一个这样的问题,你来问我。那我会很认真的告诉你,第一个是你不要指望我帮你做决定,因为你不可能指望你们家对门邻居帮你做决定。但是你又可以很放心,因为我告诉你的话都是真话,为什么呢?因为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告诉你假话,以后我在电梯里碰见你,或者我们两家小孩儿一起在楼下小区花园玩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面对你。这个时候就能够让家属理解,我们是站在一个大概什么样的角度和位置,在跟他做沟通,也更有利于他理解我们提出的处置方案。

Q8

您在跟家属沟通的时候,通常都会让他们扫一个二维码,那个二维码是什么?

A8:其实也分急诊和择期。 如果急诊的话,就是链接到我公众号上,比较硬核的直男科普,直接告诉他取栓是怎么回事,或者急诊的动脉瘤是怎么回事。因为急诊的术前谈话,我们的时间是被压缩的,跟家属的沟通不是特别充分,那就在家属焦急彷徨在门口等待的时候,让他看一看,他的家人大概是个什么状态,我们医生在里面大概怎么为他治疗,可能会出现什么结果。这样等我们做完手术出来跟家属讲的时候,他们已经了解很多了。

如果是平常的择期手术,这个二维码,是一个第三方的随访软件。它的好处在患者端,患者只是关注了一个公众号,就可以像操作微信一样,随时去跟我沟通。可能大家会疑惑,为什么不把我的私人微信,直接留给他呢?因为我需要这个公众号的隔离功能,我跟他对话的前30条是完全免费的,30条之后理论上是可以收费的。但是作为医生端,我可以选择给这个患者开放全程免费, 因为我的目标不是为了收费,而是要把患者跟我真实讨论病情的需求过滤出来。如果你是完全不收费的私人微信,要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医生的时间是很宝贵的,因为我们需要更多时间去救治更多患者。

医患沟通的诀窍

是用心

Q9

您曾说过,很多患者和家属从家里到医院,再推到手术室,是“彷徨无助,整个过程几乎是医生在做决定,有时候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合适的决定”,在您看来什么是“合适的决定”?

A9:这确实是让我困扰的一个地方。 从患者端的感受来讲,我想确实是很难的,因为他们是在一个相对很慌乱的状态下,看到了一组,甚至两三组不同的医生,这些医生会跟他讲很多的事情,而且几乎全都是专业术语,有时候就是“你说的每个中国字我都听得懂,但是连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最后医生告诉你赶快签个字。甚至我还见过某些谈话的同道会说,“你是不是个孝顺的小孩,是个孝顺的小孩签个字,救你爸你还不签字吗?”这种谈话其实就已经有点偏粗暴了。但是在脑卒中,尤其是缺血性卒中的急救上,时间非常紧迫,确实留给家属和医生讨论的时间非常紧张。所以大部分时候,其实是医生在主动,在极度掌握主动权。

那这个时候就会带来两个问题:第一个,在急诊缺血性卒中的诊疗方面,其实还有很多未知领域。我们会遇到有些患者,用循证医学的角度来讲并没有证据,但是我们觉得从病理、生理学的角度上来讲,把他的血管重新打通,肯定对他是有好处的。 但这个时候你要知道,这个决定几乎等于是你帮家属来做的。但这个决定可能在随后的一段时间,比如说3年,5年后,会有更多的研究告诉我们,其实我们当年做的这个决定是不对的,那这个时候当我们回头看的时候,这种心情怎么去平复。

第二个是急诊的患者。即使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中心,最好的团队,良好预后率大概也就是50%的样子,永远都有大概1/4~1/3的病人,即使您手术做得很完美,他依然会走向死亡或者重残。当我们在监护病房看到的病人,恰恰是一个预后不好的患者的时候,这个医生内心的痛苦其实是很大的,你会质疑自己说,“如果我当时不这么做,他会不会更好一些?会不会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呢”。 我觉得对于急诊,没有充分沟通之前,几乎都是医生的强势决定,一旦后期的结局不是那么满意,医生的内心一定会挣扎,而且很痛苦。

Q10

您对“医者仁心”的“仁”字,怎样理解?

A10:我觉得“仁”就是对别人好。对医生来讲,具体可以从下面四个点来讲。 第一:精益求精的医疗技术,与时俱进的治疗理念。我觉得作为一个医生,首先要打磨自己的技术和治病救人的能力,耐得住寂寞,去反复的练习。另外一个是还要有眼界,不能只低头走路,还要抬头看天,看看最新的进展是什么。从我这个特殊的职业背景来讲,就是中西结合目前在哪些方向上有新的一些突破和进展。

第二个方面是:实事求是的沟通过程,设身处地的周详考虑。要真正设身处地的站在患者角度,去跟他共情。一起分析我们目前选择的治疗策略,要怎么去处理。我个人是很喜欢在讲病情的过程当中去做比喻的,要让非医学背景的人,能够尽量理解我们要干什么。

第三个就是:大部分的苦口婆心,偶尔的严厉。面对患者和家属,大部分时候我们要苦口婆心,要有耐心。因为对我们来讲,这可能已经是第一千个这样的病人,第一百个这样的手术了,但是对于他们来讲,他这辈子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东西,多讲两次,多去跟他交代一下,永远都没有错。但是适当的时候要严厉,无时无刻都和颜悦色,也不见得就是一个好医生。

最后一个是:要学会拒绝,大局中找准自己的位置。国家培养一个像我们这样有手术能力,能够救治很多急危重症患者的医生并不容易。中国这么大的人口基数,我们要注意保存我们的技术能力,应该把自己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无限的救治老百姓,和整个全民健康的事业里面去。对于某些不太合适的医疗诉求,以及一些和医疗主线不太相关的社交活动,要有一定的拒绝。比如有些家属很想表达对你的感谢,手术结束后一定要请你吃饭。对于这种活动,除了相关部门的不支持或者要求你不要去,更应当考虑的是,这1-2个小时,或者说你这两杯酒下去,你整个晚上都没有办法看文献了,这也是损失,应当学会拒绝。

特别鸣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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