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的故事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诉我,
世界是欢乐的;
今天又告诉我,
世界是失望的;
明天的言语,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冰心:《繁星·一三二》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冰心与她的大弟弟一起,在他们那个舒适温暖的家里,围
炉而坐,倾心阅读着这位异国诗人写作的神奇的诗句。当冰心读着泰戈尔诗中那些关于
太阳,月亮,星星,土地,大自然,特别是那些关于上帝,神,生命,死亡和不朽的爱
等等富于哲理,而又十分清新美妙的词句的时候,这位十九岁姑娘的那颗敏感、善良的
心里,充满了虔诚的感动:“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
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①。泰戈尔的诗使她十分的感动,而泰戈尔诗中流
露的思想,同样使她觉得与自己的思想十分的合拍:“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
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
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
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她觉得自己的思想与泰戈尔的思想“在梵中合一了。”
②
①②冰心:《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也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冰心在协和女大理预科这所教会学校里,学习了西方的“梵”
学《圣经》。她在下一年的秋天所写的一篇散文《画诗》里,就记述了《圣经》
给她的印象:她在教授《圣经》课的安女士的房间里,看到了一幅小羊与牧羊人的图画,
画面上的景象是:“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人,背着
脸,右手拿着竿子,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羊,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
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鹰。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牧人的衣
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的去寻找他的小羊,可怜能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
途百出,天上有饥鹰紧迫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它,却仍
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着,
动也不动。”①这幅画给了她“暗示”、“教训”和“安慰”,而安女士放在膝头的
《圣经》,又让她看到了这样的思想:“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里苏醒”“诸
天述说上帝的荣耀,穹苍传扬他手所创造的”②《圣经》课带给她的,是诗情和画
意,这种诗情和画意,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从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②。
①冰心:《画诗》
②②冰心:《画诗》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写在冰心读过《飞鸟集》半年多以后,那是因为泰戈尔的
诗给她留下了十分隽永的印象。她在这篇散文里,向这位印度诗人描写了自己初读他的
诗作后的感受:“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
凄美。”“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
慰藉我心灵的寂寞。”她要向这位印度诗圣表示她的赞叹和感谢,虽然泰戈尔可能并不
知道有一位中国姑娘正在向她敬礼,然而冰心却要向他倾吐自己的心思。
但是最使冰心费神的,还是关于人生意义的思索。假如每一个人的生命,最终
都要匆匆地归结为死亡,那么还要生命干什么呢?既然世上所有的惊才,绝艳,丰功,
伟业,一遇见死亡,就立即倒下,化为尘土,即使你是权势显赫的帝王,功名卓著的英
雄,一遇到死亡,也就立即屈服在它的权威之下,那么,“这样的人生,有什么趣味?
纵然抱着极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我
是虚空,万物也是虚空。”①
①冰心:《“无限之生”的界线》
冰心每逢想到这里,就觉得极度的灰心和失望。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的灰心和失望,
有时也会把她(或他)的思想引向虚无。
在冰心1920年9月4日写的散文《“无限之生”的界线》里,一个名叫冰心的女孩子
就说了一段十分透彻的话:“人生世上,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
乎是极其壮丽宏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苦苦的,
替他同伙驮着粟粒一般。几点的小雨,一阵的微风,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
他的工程,就算了结。我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象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
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如此看来,都不过是昙花泡影,
抑制理性,随着他们走去,就完了!”
然而,女作家冰心在让作品中的人物冰心说完了这段话之后,却又立刻借着作品中
的另一个女孩子,假拟的已死的宛因之口,用万全的爱的观点,来说服作品中的那一个
女孩子冰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万物,万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
容分析的。这样人和人中间的爱,人和万物,和太空中间的爱,是昙花么?是泡影
么?那些英雄,帝王,杀伐争竞的事业,自然是虚空的了。我们要奔赴到那完全结合
的那个事业,难道也是虚空的么?去建设完全结合的事业的人,难道从造物者看来,
是如同小蚁微尘么?”
“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抑
制摧残他,你去罢,你去奔那完全结合的道路吧!”
从此之后,冰心便一直徘徊在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里,她常常陷入欢乐还是烦闷的
判断之中,不能自拔。
这种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在一年之后的1921年10月1日所写的散文《问答词》里,
又再一次表现了出来。这说明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冰心的心:“我想什么是生命!人生
一世只是生老病死,便不生老病死,又怎样?浑浑噩噩,是无味的了,便流芳百世又怎
样?百年之后,谁知道你?千年之后,又谁知道你?人类灭绝了,又谁知道你?”
冰心对于人生意义的探索,更多地表现在她的一些小说里。
五四运动的浪潮把冰心从她那个小家庭里,卷了出来,卷入了外面这个更广阔的,
但也是十分庞杂的社会。这个大的、错综复杂的、充满了矛盾和问题的社会,与那个她
所熟悉、所眷恋、所依傍的亲切温暖的小家庭,完全不同。在生她、养她、爱她的那个
小家庭里,人和人之间,总是充满了爱护、关怀、信任,父母之爱,手足之情,使这个
家庭总是洋溢着欢乐、温暖、和谐的气氛。但是,当她从这种气氛的包围之中走了出来,
踏进了外面那个广阔的,但却是庞杂的社会之后,心地善良的冰心,面对着种种尖锐的
矛盾、冲突和不协调,使她常常感到困惑不解,有时甚至忧郁烦闷。她在这两个环境、
两种境遇中徘徊,她爱这个小家,也爱那个大社会。但是小家回报给她的,是同样深沉
的爱;而社会回报给她的,却是排解不开的矛盾与问题。
她虽然用上面提到过的那些问题小说,反映了社会上存在着的种种问题和痼疾。但
是,她一方面把诸如此类的问题摆入了作品,另一方面,她自己的心里,却又产生出了
更大的矛盾,那就是:客观的社会现实,与她心中向往的理想生活之间,存在着太大的
距离。她的家庭里充满了温暖,而社会上却到处都有严寒和辛酸。泰戈尔、《圣经》
故事,还有她所享有的母爱、父爱、手足之情,等等,都告诉她:世界是爱的;但是,
社会上却又充斥着憎恶,甚至杀戮。那么,世界究竟是爱的,还是憎的?人生究竟是欢
乐的,还是烦闷的?
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位温柔娴雅的青年女作家,常常静静地思索这样的问题。当她还是一个小姑娘的
时候,她就有静坐沉思的习惯,现在,当她倾心思索,想要寻找改造社会痼疾的药方的
时候,她的最好的同伴,仍是一根细细的笔杆。她常常徘徊于互相矛盾的思绪之中,自
己也找寻不到明确的答案。因此,她作品中的人物,内心也就充满了矛盾。
她在1920年写的那篇小说《一个忧郁的青年》里,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彬君之口,提
出了她对社会、对人生的种种疑问:“从前我们可以说都是小孩子,无论何事,从幼稚
的眼光看去,都不成问题,也都没有问题。从去年以来,我的思想大大的变动了!也可
以说是忽然觉悟了。眼前的事事物物,都有了问题,满了问题。现在是要明白人生
的意义,要创造我的人生观,要解决一切的问题。”“世界上一切的问题,都是相连的。
要解决个人的问题,连带着要研究家庭的各问题,社会的各问题。要解决眼前的问题,
连带着要考察过去的事实,要想象将来的状况。这千千万万,纷如乱丝的念头,环
绕着前前后后,如何能不烦躁?”
也正如她在组诗《繁星·一三二》里所写的那样:
我的心啊!
你昨天告诉我,
世界是欢乐的;
今天又告诉我,
世界是失望的;
又是什么?
教我如何相信你!
做为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女性,她愿意这个世界上总是充满了欢乐;但是做为一个
头脑清醒的知识分子,她又看到了许多令自己失望的事情。这种失望的情绪,是当时那
些有理想、肯思考的一代女性青年知识分子共同具有的心绪。在与冰心同时代的女作家
的作品里,我们经常看到这种思绪的流露,不过因为她们的处境,尤其是性格的差异,
而表现形式不同罢了。比如在“五四”时期登上文坛的另一位女作家庐隐的作品里,失
望往往是用血泪般的控诉和热烈的呼喊倾泻出来的;而性情温柔恬静的冰心,则在这一
时期的作品里,用温婉忧郁的语言,温文尔雅的态度,轻轻地,含蓄地,吐露出了她的
失望和不解。正如她在《繁星·八七》中所唱的那样:
知识的海中,
神秘的礁石上,
处处闪烁着怀疑的灯光呢。
感谢你指示我,
生命的舟难行的路!
1921年年初,“五四”文学革命运动之后,最活跃的,也是规模最大的文学团体之
一文学研究会成立了。许地山和瞿世英,都是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他们介绍冰心
参加了文学研究会。
做为一名严肃的作家,冰心愿意用自己的作品,来反映她所熟悉的现实生活,表达
她这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感情、感受和感慨。而做为一名端庄的女性,她却不愿
意走出家门和校门,到社会上去活动,去交际。这种娴雅的作风,这位女作家保持了一
生,除了非常必要的活动之外,她是很少走出家门校门的。这真象唐朝诗人王昌龄的那
句诗所写的一样:“一片冰心在玉壶”。一个始终保持着清高节操的知识分子,一生都
能做到这一点,也是很不容易的。
那时候,年轻的一代,正在冲破长期封建思想的桎梏,开始有了正常的交往。而处
世谨慎的冰心,却在一篇名为《“破坏与建设时代”的女学生》的文章里,提出了这样
的观点:“现在已经渐渐的有了男女团体和个人的交际,但是若没有必要的时
候,似乎不必多所接近,因为这种的交际很容易起社会的误会心。”
而她的文学写作实践,也确实正处在欣欣向荣的高潮时期。
她已经用“问题小说”为自己的创作开辟了道路,她又用散文、小说和诗歌,探索
着人生的意义,现在,当她成了文学研究会中的一员之后,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孜孜不
倦地继续探索着人生与社会的诸问题,以及解决种种问题的方法。
在参加了文学研究会之后不久,这一年的4月10日出版的《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
上,冰心就又发表了一篇引起强烈反响的小说《超人》。
鲁迅在这篇小说发表十四年之后,在评论中国二十年代的小说时,曾经这样地讲到
当时的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所面临的社会环境:“在北京这地方,北京虽然是五四
运动的策源地,但自从支持着《新青年》和《新潮》的人们,风流云散以来,1920年
至1922年这三年间,倒显着寂寞荒凉的古战场的情景。”①
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冰心在《超人》中描写的男主人公何彬,就是生活在这片好似寂寞荒凉的古战场一
样的土地上,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的,患有阴郁症的一位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
何彬表面上很“冷”:“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
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不招呼”。“他不但是和人没
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没有,冷阴阴的
如同山洞一般”。其实,他的这种表现,都是内心痛苦的反映,不过是他的满腹理想,
一腔热情,在现实面前遭到碰壁之后,在他的心里引起的巨大失望,扭曲地发泄出来的
结果。
他常常痛苦地叨念:“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
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搞了假面
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与甚互相牵连,不
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
但是,他的这种厌世的思想,却因为受到了一个纯朴、天真、可爱的孩子禄儿
的启发和感召,而转变了。
禄儿在病中的呻吟,使何彬忽然想起了许多童年时代的往事他的慈爱的母亲,
家中院里的鲜花,还有天上的繁星,等等。尤其是当何彬本人也病倒了之后,护理他的
白衣妇女,使他以为是慈爱的母亲已经来到了自己的身旁,特别是在何彬的帮助之下恢
复了健康的禄儿,也到医院里来看望他,给他留下的那一段话:“我有一个母亲,她因
为爱我的缘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亲么?她一定是爱先生的。这样我的母亲和先
生的母亲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亲的朋友的儿子的东西。”
禄儿的这一段歌颂母爱的话,深深地震动了何彬的灵魂。这个原来被人认为心肠很
冷的人,竟然泪流满面。他不仅接受了禄儿的启示,而且极为诚恳地向这个孩子表示:
“我再深深的感谢你从天真里指示我的那几句话。小朋友啊!不错的,世界上的母亲和
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
在《超人》中,冰心想用母爱这一个无病不治的药方,来医治象何彬这样的患着忧
郁症的青年人。这正如她在《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中,想用童心这一个无病不
治的药方,来医治凌瑜这样的患有厌世症的青年人一样。这是她的善良的愿望,她希望
象何彬这样的同时代人,能够从苦闷、悲哀、抑郁、幻灭的精神境界中摆脱出来,重新
走上热爱生活、热爱社会、热爱人类的道路。
因为当她自己苦闷、彷徨的时候,她也是用“母爱”这一无病不治的法宝,来医治
自己的:
母亲啊!
撇开你的忧愁,
容我沉酣在你的怀里,
只有你是我灵魂的安顿。①
母亲啊!
天上的风雨来了,
鸟儿躲到它的巢里;
心中的风雨来了,
我只躲到你的怀里。②
①冰心:《繁星·三三》
②冰心:《繁星·一五九》
然而,冰心为何彬、凌瑜这样的青年找来的医治厌世病的药方,是否就是一剂对症
下药的药方呢?
童心,母爱,这两个被冰心崇尚得甚至已经带上点儿神化了的情感,是否就是医治
一切精神疾病的无往而不胜的法宝呢?
不管是否如此,反正《超人》发表之后,立刻在知识分子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
响。
为冰心的《超人》审稿的茅盾,在《小说月报》发表达篇小说时,特地用“冬芬”
作笔名,在这篇小说的末尾,加了一个《超人·附注》:“雁冰把这篇小说给我看过,
我不禁哭起来了!谁能看了何彬的信不哭?如果有不哭的啊,他不是超人,他是不
懂得吧!冬芬附注。”①
①《小说月报》第12卷第4号,1921年4月10日出版。
头脑冷静的茅盾,竟然能被这篇小说感动得流泪,可见冰心笔下的何彬,是如何的
典型了。他确实地代表了当时一大批具有如此思想感情的青年知识分子。
象何彬这样的一批青年人,在“五四”运动的高潮中,急骤地觉醒,抱着“国家兴
亡,匹夫有责”的思想认识,投入了乐观救世、改革社会现状的呐喊洪流之中,不久,
就在中国特有的现实生活面前,到处碰壁,一直碰得头破血流,因而又急骤地跌入了悲
观厌世,甚至是悲观恨世的深渊之中。其中有些痛苦得不能自拔的青年,就走上了与社
会决绝,因而决心自杀的道路。翻开当时的报刊,有关这类青年自杀的报导,时有所见。
冰心通过凌瑜、何彬这样的人物反映的,就是这种时代病。
所以,《超人》才能使茅盾感动得下泪。
茅盾在这篇小说发表了十四年之后,在他所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
导言》里,再一次地提到了《超人》:“《超人》发表于1921年,立刻引起了热烈的注
意,而且引起了摹仿(刘纲的《冷冰冰的心》,见《小说月报》第13卷3号),并不是偶
然的事。因为人生究竟是什么?支配人生的,是爱呢,还是憎?在当时一
般青年的心里,正是一个极大的问题。冰心在《超人》中间的回答是:世界上人都是
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她把小说题名为《超人》,但是主人公的何彬实在并不
是超人,冰心她不相信世上有超人。”
在冰心的心中和笔下,大概只有“爱”,才是唯一能够拯救青年灵魂的法宝。题材
与《超人》相似的另一篇小说《烦闷》中,那位没有姓名的,以第三人称代表的男主人
公“他”,也是一个患了厌世症的青年人。从他童年时代的生活经历看,简直就是冰心
本人经历的再现,他“有生以来,十二年荒凉落寞的海隅生活,看着渺茫无际的海天,
听着清晨深夜的喇叭”,“使我独学无友,只得和书籍亲近。更可恨我们那个先生,只
教授我些文学作品,偏偏我又极好他。终日里对着百问不答神秘的自然,替古人感
怀忧世”。“他”虽然是个男性,但他表现出来的忧郁和烦闷,恐怕在相当程度上是表
现了女性冰心的心境,只不过冰心的抑郁和烦闷,不象“他”的那样强烈,那样极端,
那样难以排解罢了。
“他”也象何彬和凌瑜一样,是个患了忧郁症的青年知识分子。
他被一种幻灭的情绪支配着,觉得自己与这个社会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看见一位聪明的同学,就想:“这孩子很聪明,只是总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实
用思想又有什么用处,只多些烦恼,不如浑化些好。”
他看见两位同学之间,一会儿坏,一会儿好,内心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慨:“人生只
谋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爱和仇,也只是以此为转移世间没有真正的是非,人类
没有确定的心性。”
他常常起着无名的烦闷,同学们吃饭去,他偏不吃饭去,还想:“到底是吃饭为活
着,还是活着为吃饭?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饭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饭,岂不可以少生许
多的是非,少犯许多的罪恶么?”
他在烦闷已极的时候,还写了一篇愤世嫉俗的文章,道出了他同时代人的共同的苦
闷。这篇文中之文的题目叫做《青年人的危机》,“他”在其中这样地写道:
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进社会,他逐渐的看破“社会之谜”。使他平日对于社会的钦
慕敬礼,渐渐的云消雾灭,渐渐的看不起人。社会上的一切现象,原是只可远观的。青
年人当初太看得起社会,自己想象的兴味,也太浓厚;到了如今,他只有悲观,只有冷
笑。他心烦意乱,似乎要往自杀的道上走。
原来一切都只是这般如此,说破不值一钱。
他当初以为好的,以为百蹴不能至的,原来也只是如此。这时他无有了敬礼的
标准,无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独往独来,孤寂凄凉的在这虚伪痛苦的世界中翻
转。他由看不起人,渐渐的没了他爱的本能,渐渐的和人类绝了来往;视一切友谊,
若有若无,可有可无。
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我要问作青年人环境的社会!
那么,他的这种极端的烦闷,怎样才能得到解脱呢?
冰心为他找寻的方法,仍然是母爱和童心。
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只能奔回自己温暖的家庭。因为“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
人生的快乐”,他“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黑暗,却有暖香扑面。母亲坐在温榻上,对
着炉火,正想什么呢。弟弟头枕在母亲的膝上,脚儿放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跳荡的火
光,映着弟弟雪白的脸儿,和母亲扶在他头上的手,都幻作微红的颜色”。
这一片温馨光明的景象,这充满了“母亲的温柔的爱,和孩子天真极乐的睡眠”的
图画,便把他的满腔烦愁立刻驱散出心头,化成为两眶“爱感之泪,聚在眼底”。他完
全从烦闷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心里竟然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人生只要他一辈子是
如此!”
可见,母爱和童心,这两个治疗厌世症的法宝,是多么地灵验啊!
然而,“他”,还有《超人》之中的何彬,是否得到了彻底的解脱呢?仿佛并没有。
因为,“他”在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之后,依然是泪流满面;而何彬虽然向禄儿悔过了,
却仍然把帽儿戴得低低的,也是泪痕满脸地,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心地善良的冰心,看到了社会上的种种弊病,也看到了同时代人的痛苦和幻灭,她
想用母爱和童心,来医治社会和青年的疾病,使自己的同时代人快乐起来,并使社会朝
着健康的方向,逐渐地走向进步。生活在知识分子圈子里面的冰心,没有什么其他的妙
法,她便从自己的善良愿望出发,把解决问题的途径,归结为童心和母爱。
这种结论恐怕也是她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妙法。她有一个快乐的家庭,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
“家”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但烦闷忧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灭。①
①冰心:《繁星·一一四》
所以,虽然她也有着自己同时代人的烦恼和苦闷,却能从自己的家庭里得到解脱和
安慰。在面对社会问题而寻求答案的时候,她就想用医治自己不良心绪的药方,来医治
同代青年的心病。
这种对于童心和母爱的膜拜,在《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超人》、《烦
闷》和一些诗里,已经强烈地表现了出来,而在《最后的使者》这篇小说里,冰心更把
儿童写成了世间一切欢乐与希望的源泉。一个天才的诗人,再不愿把忧愁、烦闷和悲伤
带进他的诗作里,他愿为了年轻的一代,而努力歌唱希望和光明。他请求众神之王的神
帮助他,给他介绍一位指引他走向光明、快乐的使者。神告诉他:“从世界之始,至世
界之终,这一端是空虚黑暗,那一端是缥缈混沌。人类的生命,只击箭般从这边飞到那
边,来去都不分明。因此悲伤是分内的,快乐是反常的。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悲伤是
他的颖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但是诗人不肯就此离去,他追随着雨的使者,夜
的使者,水的使者,花的使者,这些使者只能给他眼泪、感慨、抑郁、悲伤,并不能使
他看见欢乐和希望。诗人乞求众神之王给他介绍一位能够劈开黑暗,摧倒忧伤的使者,
聪明的众神之王虽然知道“宇宙的神秘,和人类的深思,本不能遮蔽人生的烦闷”,还
是给他指点了一位“未曾长成,只养育在鸿濛的国土里”的天真的孩子:“天外,翩翩
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啊!我便是希望的使
者,现在入世了。诗人啊,跟着我来!”多少年过去了,似乎只有这个孩子,才能
“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年人希望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
冰心笔下的童心,对人类是多么的珍贵啊!
在冰心的另一篇小说《遗书》里,她更是借着作品中引述的一部著作中的话,直接
赞颂了人的童年期:“人间惟襁褓婴儿,初无罪恶。梦中时有笑容,此为人生最乐时期。”
她在组诗《繁星》中,还这样地唱道:
万千的天使,
要起来歌颂小孩子;
小孩子!
他细小的身躯里,
含着伟大的灵魂。①
真理,
在婴儿的沉默中,
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②
婴儿,
是伟大的诗人,
在不完全的言语中,
吐出最完全的诗句。③
①冰心:《繁星·三五》
②冰心:《繁星·四三》
③冰心:《繁星·七四》
冰心自己有一颗赤子之心,又非常疼爱她的同胞兄弟,还格外地喜欢任何一个小孩
子。在冰心善良的心目中,儿童的绯红的笑脸,天真的笑声,甚至于走路的姿态,都象
天使一样地可爱。
在短篇小说《爱的实现》里,冰心对于童心的歌颂,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作品中的主人公、诗人静伯,在一个有着澄蓝的海水,和起伏不断的远山的避暑胜
地,写作以《爱的实现》为题的长文时,给他以创作的灵感和启迪的,不是眼前的美丽
的大自然,而是两个有着黑黑的头发,绯红的脸颊,深深的笑窝儿,雪白的臂儿的小孩
子。
这是一对姐弟。每天清晨,都要从静伯住处的墙外走过去,傍晚的时候,又会从原
路走回来。他们的可爱的形象及欢乐的情绪,竟然成了诗人文思的源泉,以至每天清晨
和黄昏,诗人都要侧耳倾听孩子的足音,和他们的活泼的笑声。一天没看到他们,文思
就停滞,有时竟然写不下去。这种感情发展到极致,就是一回碰上了阴天,早晨这两个
孩子依然象平日一样地走了过去,傍晚因有大雨,却没有按时地返回来,静伯焦急地等
待着,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好干脆迎着风雨跑出去,去迎接这两个带给他灵感的孩
子。
正当他佇立于沉黑的泥泞之中,头上顶着光亮的闪电,身上淋着密集的雨柱,翘首
盼望着他们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响起来的快乐的笑声。等到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
住处,进了自己的屋子,却忽然惊喜地发现,这两个前来避雨的孩子,正微笑着酣睡在
他书桌对面的摇椅上。他看着这两个孩子的娇憨的睡态,和他们那露在衣服外面的细嫩
的肥白的小腿,立即文思如涌,于是笔不停挥地写下去,终于完成了自己的长文《爱的
实现》。
在这篇小说里,冰心笔下的孩子,简直已经化成了天使,化成了司文艺的神。
对于童心的膜拜,使得冰心笔下的儿童,总是非常的可爱。即使是那些并未被她神
化了的儿童,也都令人十分的爱怜。
象《离家的一年》中的那位小弟弟,虽然也曾为了一点儿小事,与他的小姐姐吵嘴,
但是他的软弱、多情、聪明、懂礼貌、老实和爱娇,却使读者非常的喜欢这是一个
学习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也是一个很有人情味儿的乖孩子。
那么,被冰心反复地歌颂,有时甚至加以神化了的童心,是否就能彻底医治象“他”,
象何彬、凌瑜这类青年人的厌世症,为他们解答世界之谜,并且解决社会上的一切问题、
矛盾和纷争呢?
似乎也未必。
象《离家的一年》里的那位十三岁的小弟弟,还有他的小姐姐,这两个聪明、可爱、
纯洁的孩子,这样小小的年纪,就要忍受寂寞和惆怅。
还有短篇小说《寂寞》里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小小,他虽然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位
慈爱的母亲,但他同样无法摆脱“寂寞的悲哀”,他那亲爱的小不点儿的堂妹随家南下
了,他也只有任这寂寞的心情,“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他只能伏在枕头上哭泣,
而别无其他的办法。
甚至于那位在《最后的使者》中被冰心神化了的“最后的使者”可爱的童心的
化身,似乎也并不能够完全解决诗人的问题,诗人也只能跟着他“向着渺茫无际的尽头
走”。
所以,一向把儿童看作天神一样的冰心,在她的散文《问答词》里,竟然说出了这
样的一段话:“小孩子似乎很完满,因为他无知无识。然而难道他便永久是无知无识?
便永久是无知无识,人生又岂能满足?”
她在组诗《繁星》里,又这样唱道:
不要羡慕小孩子,
他们的知识都在后头呢,
烦闷也已经隐隐的来了。①
①冰心:《繁星·五八》
冰心是多么愿意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着温存的母爱,和天真的童心啊。她希望所
有的人,都象儿童一样地纯洁,母亲一样地善良。如能做到这样,大概就不会再有问题
和矛盾,不会再有冲突和斗争,不会再有战争和杀戮了。然而,这只能是善良的冰心的
虚幻的梦想而已,社会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冰心一方面希望自己的幻想能够成为现实,
另方面却又清醒地看到了这种幻想的难以成为现实。所以,当她在用这种办法说服别人
的时候,似乎也正在努力地说服着自己。她的内心,是多么地矛盾啊!
除去母爱和童心之外,冰心在为她的同时代人医治时代病的时候,也把求援的手,
伸向了美丽的大自然。
在美丽而神奇的大海旁边度过了童年时代的冰心,极为喜爱大自然,甚至是极为崇
拜大自然。她曾经这样地比喻过自己与大自然的关系:
我们都是自然的婴儿,
卧在宇宙的摇篮里。①
①冰心:《繁星·十四》
冰心认为大自然是灿烂庄严的,而寄居在大自然中的人类,却有许多的烦恼,还人
为地造出来了许多的什么贫,富,智,愚,劳,逸,苦,乐,等等。
这种人类社会与美丽的大自然不相和谐的思想,在短篇小说《月光》中得到了很好
的表现。
《月光》中的那位青年维因,他觉得社会是充满了悲凄苦痛的,他本人生活在这个
人类社会里,既乏味又无聊,他很想把自己与美丽的大自然调和起来。这种思想发展到
极端,就使他想要选择一处极美的风景,在他的内心与大自然高度协调的时候,骤然地
结束掉自己的生命。
他说:“生的日子和地方,我们自然不能挑选了,死的日子和地方,我们却有权柄
处理它。譬如我是极爱自然的,如果有一日将我放在自然景物极美的地方,脑中被
美感所鼓荡,到了忘我忘自然的境界,那时或者便要打破自己,和自然调和,这手段就
是常人所谓的自杀了。”
在这样的思想的指导之下,在一个风景优美的避暑胜地,一个皎洁的月夜,维因独
坐在湖边,他望着头上的明月,觉得:“月啊!它皎皎的临照着,占据了普天之下望月
的人意识的中心点,万古以前是如此,万古以后也是如此。一霎时被云遮了,一霎
时圆了,又缺了。无量沙数的世人,为它欢悦,替它烦恼,因它悲叹。它知道世人
的赞羡感叹么?它理会得自己的光华照耀么?它自己心中又有什么感想?然而究竟
它心中有什么感想!它自它,世人自世人。因为世人是烦恼混沌的,它是清高拔俗的,
赞慕感叹,它又何曾理会得。世人啊,你真痴绝!”他望着面前的湖水,觉得:“湖水
呢?无量沙数的人,临流照影,对它诉尽悲欢,要它管领兴亡。它虽然温静无言,听着
他们的歌哭,然而明镜般的水面,又何曾留下一个影子。悲欢啊,兴亡啊,只是烦恼混
沌,这话它听了千万种千万遍了。水涡儿萦转着,只微微的报以一笑。世人啊,你真痴
绝!”
面对着这月光,这湖水,还有这山色,这树林,他觉得此时此刻的大自然,已经将
自己浸透,他愿意立即打破烦恼混沌的自己,与大自然调和。
于是,他就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湖水之中,自杀了。
在短篇小说《遗书》里,那位在大海旁边养病,最终也死在大海旁边的宛因,在重
病之中,也总是欣赏着大自然,歌颂着大自然:“好灿烂的月光啊,海面和向月的岸上,
都被幽辉染得如同罩上一层银雾一般。山影和林影,却是深黑的,微风吹着树梢,疏叶
受光,也闪烁的摇动。月下人影清澈,轻绡的衣裳,意淡至欲无。”“晚霞真是好,五
彩的锦衾般,覆盖着金海。岛山渐渐的青淡下去,似乎要睡着。”她在临死的时候,只
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消化在这世界的尘土里”,而自己的精神,也已经“调和在这
太空的魂灵”里去了。她追求的,也是人与大自然的调和与统一。
既然伟大的母爱与纯洁的童心,并不能够完全治愈青年们的时代病,难道就要学习
维因或宛因,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消灭在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吗?况且,假使真
是这样地做了,人类就能摆脱掉自己的苦恼和烦闷,从而完全解决面临的问题与矛盾吗?
对于这一点,冰心本人似乎也并无太大的把握,所以她才唱出了:
自然啊!
请你容我只问一句话,
一句郑重的话:
“我不曾错解了你么?”①
花儿低低的对看花的人说:
“少顾念我吧,
我的朋友!
让我自己安静着,
开放着,
你们的爱
是我的烦扰。”②
①冰心:《繁星·四四》
②冰心:《繁星·八九》
既然母爱、童心、大自然,都不能完全解除青年人的时代病,那么,烦闷的情绪,
大概就是永远难以避免的了。
每当冰心这位年轻的女哲人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就用积极的态度来提醒着自己:
智慧的女儿!
向前迎住吧,
“烦闷”来了,
要败坏你永久的工程。①
我的心啊!
警醒着,
不要卷在虚无的漩涡里!②
①冰心:《繁星·五一》
②冰心:《繁星·五三》
她在后来所写的另一组诗《春水》里,还这样规劝着年轻的朋友:
梦里采撷的天花,
醒来不见了
我的朋友,
人生原有些愿望,
只能永久的寄在幻想里!①
她在写作《超人》,《烦闷》之前,还曾写过一篇寓言式的小说《一个奇异的
梦》②,它借作品中的第一人称的“我”一个小孩子所做的一个梦“我”和一
个叫做“社会”的似人非人的“他”的对话,来表达作者的思想。表面上看来,立意有
些奇特,而实际上,这确是一篇内容极其严肃的小说。冰心是想借着这个似梦非梦的构
思,来说明如下的一个道理:社会哺育了年轻的一代,供给了他们种种物质方面的和精
神方面的需求,教给了他们什么叫善,什么叫美,给了他们快乐。可是许许多多的青年,
并不感觉自己是接受了社会的恩典,反而觉得社会只给了他无限的忧患、痛苦、罪恶,
想把自己对社会所欠的债务一笔勾销;不知道在接受了社会的养育之恩以后,便应该返
过来也做社会的奴仆,替社会服务。因此,“社会”便化作人形,走来找这个“我”,
教导他应该如何摆正自己与社会的关系。
①冰心:《春水·一三五》
②载《晨报》1920年8月1日
这个小孩子接受了“社会”的教导,“立誓不做一个忘恩负义的青年”。当他卸去
了心理上的重担之后,他本来有病的身体,也就很快地康复了。
但是这篇寓言体的小说,多少带着一些说教的味道,虽然作者本来的用意,是要从
积极的方面,给“我”这样的小青年,开出一剂治疗忧郁病的药方。比起开列母爱、童
心那类药方的小说来,似乎较少受到读者的感动,也就较少受到读者的注意。
1921年暑假,冰心从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毕业,她接受了一些人士的劝告,改行入
了文本科,还跳了一个年级。五十八年之后,她回忆这段往事,还说:“写作占用了我
的大部时间,我的理科的功课就落后了一大截。因为白天出去作宣传,实验室的实验功
课又欠了不少,那是无法补上的。在我左顾右盼之顷,在我周围的人们劝说之下,1921
年,在理预科毕业之后,我就改入了文本科,还跳了一班。”①“学理科有许多实验要
做,比如说生物解剖这一类课程,缺了就很难自己补上。我因为常常上街搞宣传、开会,
实验的课就缺了许多,在我对写作的兴趣渐渐浓厚了以后,又得到周围人们的帮助和怂
恿,我就同意改行了。理预科毕业后,我就报升文本科,还跳了一班。从那时起,我就
断断续续地写作起来,直到现在。”②
①冰心:《从“五四”到“四五”》
②冰心:《回忆“五四”》,写于1979年3月2日。
从升入文本科之后,冰心就放弃了她的想当一名医生的理想,而彻底地、全心全意
地转入了她所热爱,也最擅长的文学领域了。
迈入燕京大学文本科之后不久,冰心便把她自己的组诗《繁星》整理了出来,并于
1921年9月1日,写出了《繁星·自序》。几个月之后,这一百六十四节清新、隽永的
“零碎的思想”,就与广大读者见面了。
关于《繁星》写作的经过,冰心在《繁星·自序》里这样叙述过:
1919年的冬夜,和弟弟冰仲围炉读泰戈尔的《迷途之鸟》(StrayBirds),冰仲和
我说:“你不是常说有时思想太零碎了,不容易写成篇段么?其实也可以这样的收集起
来。”从那时起,我有时就记下在一个小本子里。
1920年的夏日,二弟冰叔从书堆里,又翻出这小本子来。他重新看了,又写了“繁
星”两个字,在第一页上。
1921年的秋日,小弟弟冰季说,“姐姐!你这些小故事,也可以印在纸上么?”我
就写下末一段,将它发表了。